在海岛上坚守4749天后

魏糊芦

黄海上有个小岛，小岛上有一个灯塔，是为过往船只导航的航标灯。岛上曾经只有一个志愿兵，叫尚富，守了灯塔13年。

给养船一个月会去一次小岛，给尚富送给养。东西放下就走。

尚富每隔一个月左右能有人跟他说句话，多半是：“东西放下了。”

小岛上生活很单调，也很苦，没有淡水，没有新鲜疏菜，一切都指望给养船送。原先是两个人守岛，其中一人受不了这份清苦寂寞，说孤独寂寞会让人疯掉，提前打报告退伍了。

于是小岛只剩下了尚富。

尚富原先在陆地是炊事员，在部队做了4年饭，要退伍那年，他找领导要求再干几年。领导就问他有啥想法？尚富憋了半天才说他不想回家乡种地，他们那儿种啥都不长。领导说考虑一下。

结果一考虑就一个月过去了，再有一个月，老兵们就要离队了。

尚富有点着急。这天领导找到他，说你的情况部队领导做了研究，考量了你服役期间的表现，决定同意你留下，但不是做饭，而是去一个小岛守航标灯，转为志愿兵编制，有工资，你愿意吗？

好事儿喜从天而降。尚富想都没想，就两字：“愿意。”

一转眼，尚福在岛上呆了13年，从青年到中年，一天也没离开过小岛。

一个岛一个人一个航标灯，送给养的兵十几年里换了一批又一批，老兵训导新兵的第一句话往往是：别不安心在部队服役，想想小岛上那个尚富吧……

以前小岛上有两个兵时，两人还核计过利用石缝里有限的土种些菜，调剂一下单调的生活，结果种子撒下去跟没撒一样。尚富才知道，这儿跟他家乡的土地一样，种啥都不长。

那个兵走后，尚富以为会再派个兵过来，却一直没有等来。

小岛成了尚富一个人说了算的王国。

有时候，遇到大风浪，给养船靠不上去，如果上次送的给养没计划好平均值和突发性，吃完了，尚富就要饿上几天，或者干噎点压缩饼干。淡水也不能贮存过多，时间久了长绿苔，喝了会生病。

二

有一次刮台风，给养船出不了港，等台风过后，送给养的兵上岛后发现尚富在断水断粮的4天里，不仅奇迹般生存下来，航标灯也在台风肆意掠过后依旧闪烁。

那天，那个送给养的兵第一次下船，怀着敬意加好奇上岛看了看，惊异地发现岛上的一块礁石上，有十几只待风干的海鼠皮，就问尚富海鼠肉呢？尚富嘿嘿一笑，拍了拍肚皮。

送给养的兵回来把这事儿讲给大伙儿听，说着说着，眼睛就潮了。

机关里有个宣传干事听送给养的兵说了尚富的事儿，准备搭给养船去小岛。行前问我有空没空，要不要跟他一起去一趟，我们也就去了小岛。

科长去之前还特意对我俩说：“不能白去，要去学习老兵那种扎根海岛爱岗敬业的精神。”

我们的船离小岛还有一段距离，看见小岛上有个人正在向我们张望。正是尚富。

这次船比以往停留的时间要长。干事抓紧时间采访。或许在尚富眼里，13年里干事是他见过的级别最高的首长，回答问题有些结巴。我就在旁边看，越看越觉得这个老兵行为有点异常，有时回答问题也南辕北辙，但我什么也没说。

回来的船上干事激动不已，问我有啥感慨。我说精神真的可嘉，13年一个人在这个小岛上，换了我一天都呆不了……

后来尚富的事迹上了报纸。从人民海军报至解放军报再至人民日报。典型树起来了，也感动了无数官兵，有N位女大学生信至部队首长打听尚富婚否。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部队首长研究决定，破格提拔。那一年，是尚富将要解甲归田的限期。

往小岛派了两个新兵，换下了尚富。

尚富开始不走，以为又要他回老地方。他说回去就是种地，他们那儿种啥都不长，他当兵就是要离开农村。这话他十几年前就说过。

说着就哭，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完还笑，也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哭过笑过就独自在那儿嘟囔，也不知说些啥。

那两个新兵不愿意守岛，既然尚富不走，那就让他在那儿吧。

两个新兵从小岛回来后，被领导狠狠的训了一顿，第二天随船又去了小岛。随行还有两个领导。

尚富被强行带离了小岛。

载着尚富的船离小岛越来越远了，怕他出意外，两个领导一路上一直在尚富左右，尚富泪眼凝视他守了13年的小岛，哭着喊着嘟囔着折腾了一路。

给尚富宣布任命时，尚富当时昏倒。

弄到卫生所掐了半天人中，才苏醒过来。

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儿，是跪地冲家乡方向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用最大嗓门喊了一声：“爹，娘，儿子终于熬出头了。”

尚富从此是副团职。

三

机关里只有我一个是编制内的兵，也只有我最年轻。早操领队的任务我被摊派得最多。每次出操，尚富都会拖后腿，不是忘这就是忘那，军容从来没有严整过，连简单的敬礼，好像也忘记了。

尚富早上起床很少准点，多半是自然醒，起床号对于他来讲基本不起作用。他说在小岛上，只要航标灯不灭，他想睡多久都行。睡醒了就穿着裤头光着膀子站在海边冲远处过往的船只“啊啊”地喊几声，尽管对方根本听不到而且看他就是个小黑点，但尚富说没有他和他的航标灯，那些船只什么的都是海上残骇，他骄傲。

这天早操时，尚富又来晚了，机关里所有干部都在站排等他，却见他敞着怀踏拉着鞋来到队伍前，我以为他要喊报告，之后陈述一下来晚的理由，整理一下军容入列。哪知他就这么拖沓着却声音嘹亮的冲队伍来了一句：立正。队伍里有个参谋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马上意识到不妥，看了看左右，才严肃起来。这是我早操领队以来第一次遇上的有点荒唐的闹剧。而这样的闹剧，大概除了尚富，没人敢演。

早操后，我们一般会再次集合排队去食堂就餐，到食堂门口才解散，饭菜早己在餐桌上摆好，我们会礼让性地各就各位入席。但有N次我们刚进食堂，尚富早己在餐桌前用餐，每次还都边往嘴里忙乎边招呼我坐他旁边，生怕抢不到座位似的，结果大伙儿看看他又看看彼此又看看剩饭菜。

因为是典型，尽管尚富总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来，却没人反映不好。但分配给哪个部门，都干不长。就这样有衔无职，在机关呆了半年。

半年里，尚富在机关里换了6个部门，每个部门都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

本来是当典型树，现在几乎快成了烫手的山芋。但每次上级首长来视察工作，还都点名要见尚富，习惯似地握手合影。尚富每次都是嘿嘿地笑得憨厚。

这天北京来了个首长，到机关视察工作，程序走完了后，依然如其他上级首长一样，点名要见尚富。尚富来了。大概来之前机关某领导千叮咛万嘱咐过，尚富还真以军人应有的范儿接受了北京首长的接见。没有那种很特别的嘿嘿的笑。机关里所有在场的人此时好像都松了口气。

那天尚富还应邀与北京首长共进晚餐，喝的是茅台，尚富喝得有点多，满脸兴奋，嘿嘿笑着连拍了北京首长肩膀三下，叫了三声大哥。结果北京首长没等晚餐结束就离开了。

部队首长这天开了个会，专门研究尚富的事儿，最后一致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尽管是典型，也不能把机关当试验田。想来想去，想到了干休所。

尚富去干休所任职那天，机关里所有人好像都轻松了不少。干事来我这打印稿件，边和我唠嗑，说你帮哥分析分析，我这事儿干得对不对？

我知道他指的是尚富的事。

我说对，起码你的一篇报道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不然他就要回家种地了，他说他们那儿种啥还都不长。

干事叹了口气，说自从这件事后，我怎么觉得机关里的人看我都怪怪的。

我说你多心了。干事又叹了口气，说当初也没想到他会来机关啊。

四

我每星期都去一次干休所，给那里的虚职无权的老首长们送学习文件。尽管离开了昔日的领导岗位，但对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充满留恋和关注。每次我的到来，都会受到贵宾级的款待。

每次，我都会给每个老首长立正敬个标准的军礼。我也会得到相应的还礼。从中我们都会感觉到两代军人的自豪感。

但是自从尚富的到来，一切规矩和礼貌都成了浮云。

按常理，干休所是股级，所长是营级编制。尚富来当所长，有点降级的嫌疑。但好像除了这儿，再也没有适合他的岗位。

我一般星期六上午到干休所。尚富能准确地算到我到来的时间，每次都在大门口张望。

每次看见他这个动作，我都会想到第一次看见他时，那个在小岛上向给养船张望的样子。

我给他敬礼。他嘿嘿地笑，猛地拍了我一下，说少跟哥哥扯这个。

老首长们私下跟我唠嗑，说这个典型是谁发现的，怎么二虎吧唧的。我说他在小岛上一个人待13年，散漫惯了，换了新岗位要慢慢适应。正常的人在小岛上一个人13年，都会出点状况。老首长们说不是那么回事，这个人这儿有问题。说着指了指头。

我不禁为尚富担心起来，觉得所长的位置要不保。

我觉得我应该和尚富唠唠嗑什么的，说提醒也行，说交交心也行，起码每次我来干休所他都那么准时的迎接我。

我说：“哥呀，跟你谈谈好吗？”他就看了又看我，嘿嘿笑了两声，说：“老弟有啥话就说，别像个老娘们儿似的。”

我愣了又愣，想了一会儿，才委婉地讲我当新兵时班长怎么教我们注意个人卫生怎么注意军人仪容仪表礼节礼貌，有时做得不够好，班长就罚我们踢正步等，也讲没有小节的优秀我也来不了机关等等。

我说这些时注意了一下尚富的表情，发现他根本没任何表情动作来配合我这番话。我等于白说。

五

后来青岛的打字员去海南岛生孩子，我被抓差去了青岛帮忙工作。

这期间晚上没事儿了，就会和干事在电话里聊聊机关里的那人那事，聊着聊着尚富就成了话题。干事一声又一声叹息，说干休所的老首长们经常来机关反映尚富的种种不正常。干事说再这么下去，他都快不正常了。

回来那天，干事去车站接我，路上跟我说，尚富被确定转业了，这几天就走。

尚富离开部队的头天晚上，传过话来，希望我和干事去一趟，说我们俩是他人生的贵人。要表示一下。

干事问我去不去？

我说不管怎样要走了，他是你发现的，又是同事了一回，见一见也应该。

干事想了想，说那就去见一面。

路上他说，以后不许提他是我发现的。

我看了看他，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晚宴很丰盛。却只有我们3人。尚富喝了很多酒，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话：都在酒里。

要离开部队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会很难受。干事一直不吱声。

我想打破一下尴尬的气氛，就说：“哥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都会回地方的，先回去有好处，等你混好了，老弟到时投奔你去。”

尚富突然地就哈哈大笑了起来，那是一种爆发力很强的笑声，吓得我和干事都一愣一愣的。
笑毕，尚富拍了拍干事，又拍了拍我，我以为他会借着酒劲说些‘到时找我好使’之类的话，哪知还是那句：都在酒里。

黄滚

真长！